【初中语文】《窗》的另一种解读
《窗》的另一种解读
《窗》是澳大利亚小说家泰格特创作的一篇短篇小说。语文教学界一致认为,小说通过道德高尚的“靠窗的病人”(下文简称“近窗者”)与卑劣丑恶的“不靠窗的病人”(下文简称“远窗者”)的对比,揭示资本主义社会丑陋的人际关系。笔者拟对此定论提出异议,对《窗》的人物及其主题作另一种解读。
一、关于人物。
对《窗》中的人物,当前语文教学界一致的看法是:小说塑造了两个人物——近窗者和远窗者,且两个人物构成对比关系。
之所以持此错误观点,原因至少有二:一是对作者写作意图的误读。如果把作者写作意图定义为扬美抑丑,那么近窗者和远窗者自然就成了美和丑的代言人,且以各自的道德面目、截然不同地反向对峙着。二是“对照”惯性导致的思维简单化。这种思维的特征是:只要视野中同时或先后出现两个人,便习惯将两者放在比照的位置上。这种比照甚至演化成一种条件反射,最终极端为一种过敏反映。《窗》中的近窗者也许带有炫耀意味的关于公园景色的描述,因着远窗者阴暗的一念,便自然变得高尚、有意义起来。评论者便迫不及待地搬出道德的天平,自以为是地称着两者善恶的重量。
笔者以为,《窗》只塑造了一个人物——远窗者,且不与近窗者构成对照关系,作者塑造人物的目的不在于人物本身,而在于揭示哲理。阐述如下:
1.人物性质的定性。
西方理论界对文学作品中“人物”的理解有两类观点比较典型:一是“心理性”人物。作品中的人物是具有心理可信性或心理实质的、逼真的个体“人”。简言之,是性格人,是一个血肉骨架俱全的生命。二是“功能性”人物。即将人物视为从属于情节或行动的“行动者”,情节是首要的,人物是次要的。人物的作用仅在于推动情节的发展。
对于泰格特《窗》中的两个病人,当前语文教学界几乎不容置辩地将两者对等、平行地放在“心理性”人物的层面,并众口一词地作出关于两个人物迥然不同的性格分析。参照西方理论界对“人物”的理解,笔者认为,只有远窗者属于“心理性”人物,而近窗者仅仅是一个“功能性”人物,是为叙事服务的符号式或道具式人物。
先看近窗者。作者塑造这一人物,其目的仅仅是为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。从一开始与远窗者的“谈天”,到对“窗外的一切”的描述,直到剧烈咳嗽直至呼吸停止,近窗者始终推动着情节的发展,而情节展开的过程,又正是远窗者心态由“享受”到“困扰”再到冷漠、麻木的一个逐渐扭曲的过程。作为功能人物,近窗者是纯粹的“行动者”,小说对其没有外貌、神态的刻画,更没有心理的描写,充其量只是演绎存在之相、表达存在之惑的镜像意象。
而对于近窗者,学界普遍按照“性格人”的标准把其定位成一个心地善良、道德高尚的人,主要理由是,他在病情严重的情况下,仍主动为远窗者编造关于窗外公园美景的“美丽的谎言”。
这里,问题集中在近窗者“编造”窗外美景的说法是否成立上。对此,苏教版八年级下册《语文教学参考书》“附录资料”中《<窗>之我见》一文发出不同的声音:“从事理逻辑看,公园美景未尝不可以存在。因为病人中的近窗者每天上午和下午,各有一次被人‘扶起身来,开始一小时的仰坐’,因‘仰坐’,视点自高,所望自远,所得自多,所感自美。……相反,远窗者不过是勉强‘用一只胳膊支起了身子’仓促地‘探头’外望,其时短,视点低,所望浅近,故所得之景物当与近窗者不同。”如果按此说法,“编造”不成立,所谓近窗者超乎寻常的所谓高尚用心也就大打折扣。笔者的看法是,即便窗外景色是近窗者的编造,也不能想当然地冠以“高尚”的美名,作者完全有可能借此表达这一层意思:人的欲念的产生,很多时候是无端、虚妄、不切实际的,结尾“光秃秃的一堵墙”正是对这些欲念的极大讽刺。
其次,从小说的创作意图来看,作者无意树立一个道德楷模,而在于塑造一个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“行动者”。公园美景的描述,只是上文“几个小时”“谈天”的延续,至于生动到“栩栩如生”,也仅仅是为催生远窗者的欲念服务的。
再看远窗者。与近窗者相比,远窗者是有血肉的。从“津津有味”听近窗者关于窗外美景的描述,可见其对生命的热爱,对美好生活的向往;从其产生欲念后内心的纠结、挣扎,可见其明善恶、知廉耻;最终面对近窗者痛苦的挣扎而无动于衷,欲念将其钉在了耻辱柱上。小说通过远窗者神态与心理的描写,展示其心路历程与性格嬗变。总之,相对于近窗者平面化的功能特质,远窗者无疑是一个有呼吸、有生气的立体的“心理性”人物,当然,由于其性格的相对单一,远窗者充其量也只算得上是一个类型人物,即西方文学理论概念中所指的“扁形人物”。
2.“对照”惯性思维的纠正。
首先,如果将近窗者定性为“功能性”人物,所谓人物的对照关系也就不会成立。因为要对照,人物双方必须含有大致对等的比照元素,而作为没有任何心理表征的纯粹“功能性人物”——近窗者,是缺少可以与远窗者进行比照的性格元素的。
其次,退一步看,即使近窗者是具备某种性格的“心理性”人物,与远窗者构成比照关系,这种单一性格之间的对照方式也是低级的、为作家和文学批评家所不屑甚至不齿的。十八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、作家狄德罗在《论戏剧诗》中说:“我坦白地告诉你,我并不喜欢性格之间的对比。”他还说:“剧本中的性格对照跟修辞中的反衬是一码事。正反对照效果是显著的,但不可滥用,而笔调高雅的人则总是避而不用。”因为这种单一的性格对照,人为地夸大所谓正面人物,丑化反面人物,使人物沦为虚假的、没有鲜活个性的类型化人物,使主题浅薄,使作品失去真实性,因而违背小说创作的基本原则。真正高级的性格对照,应该发生在复杂性格之间,读者可以从中感受人物丰富深刻的性格内涵。
因而,远窗者并不是与近窗者构成简单对照关系的所谓“卑劣丑恶”的人。这种动辄给人物贴标签式的做法,既受非此即彼的单一思维的影响,也违背了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原理。根据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原理,人的性格都呈正反两极,从而构成“美恶并举”的二重组合,这既符合伦理学的真实,也符合审美学的要求。所以“纯粹美”的人和“纯粹丑”的人都是不真实的。福楼拜说,一个人,当他排除一切缺点及弱点时,便成了神;而当他被排除一切“善”的时候,便成了魔。所谓神性与魔性,乃是人的性格一极的畸形化——性格单一的极端化。小说中远窗者应该说是“美恶并举”的,在一开始产生“为什么偏偏是挨着窗户的那个人,能有幸观赏到窗外的一切?为什么自己不应得到这种机会呢”这种想法时,其内心是“感到惭愧”的,也努力对这一想法作了“克制”,并且在较长的时间里,内心经历了痛苦的纠结、“困扰”,这种“知廉耻”正是人性当中“美好”的一面。鉴赏者忽视远窗者内心挣扎的过程,揪住刹那间的“见死不救”不放,并最终将其定性为恶人,这是不公正的。再说,远窗者也未必会预料到,他的“纹丝不动”会酿成那么严重的结果,一时糊涂,竟至十恶不赦,远窗者可能自己也没有想到。
根据刘再复的观点,人的性格是正、反两种性格因素的模糊集合,内心世界中充满着偶然的“反向”运动。远窗者一时糊涂,铸成大错,不能据此就将其定性为天生的恶人,置其于万劫不复之地。如果把艺术上的性格划分简单地等同于现实中的政治划分,就会丢掉性格塑造艺术的审美要求。
3.人物作用的式微。
以罗伯格里耶为代表的法国新小说,反对传统小说以人物为中心,使物从属于人。认为小说主要任务不是描写人物,而是呈现“一个更实在的,更直观的世界”,探索“潜在的真实”,人物只是没有姓名符号化的“临时道具”。这种观点倘用于一切小说创作与评价,稍显极端,但用来界定某些篇幅短小的小说,比如泰格特的《窗》,笔者以为是站得住脚的。
按照罗伯格里耶的新小说观,结合作者的写作意图,可以断定,泰格特在《窗》中关注的并不是人物自身的品性,而是人物行为所显现出来的“一个更实在的,更直观的世界”。也正因为如此,小说甚至没有给两个人物命名,而是以“病人”这一统称来称谓,正如史铁生小说中的“老瞎子”“小瞎子”,其目的在于分散读者对人物个体的注意力,引导读者透过远窗者的行为,去探索“潜在的真实”。
由此看来,人物只是读者探索“潜在的真实”的一个媒介。可当下课堂,一教到《窗》,必定把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人物身上。这种不借助人物行为去透视小说蕴含的哲理,而把主要精力放在分析人物形象上的行为,说到底,是小说分析的本末倒置。
所以,即使是对“心理性”人物——远窗者,我们的分析也应该淡化对其作为个体的“人”的所谓品性、性格的关注,而应该聚焦其行为本身,探究行为与事件结果之间的某种关联,进而悟出人生哲理。
二、关于主题。
厘清了人物的特性,卸掉了人物的道德附庸,排除了基于道德层面的所谓人物性格的可对照性,结合作者的创作意图,我们可以重新审视一下《窗》的主题。
《窗》的主题究竟是什么呢?译者刘根龙说:“对这篇小说,不同读者可以作出不同的理解,如细细回味,也许可以悟出点人生哲理。”根据译者的这段话,可以作出以下几点基本判断:一是《窗》的落点在于揭示哲理,而不是塑造人物;二是对《窗》的主题可以有不同角度的理解,而不是“一种声音”;三是《窗》的主题应该落在人生哲理的微小切面,而非阔大的道德层面。作为一篇小小说,《窗》没有宏大叙事,更无意表达宏旨大义,作者的用意无非想通过凡人琐事表达一点人生小哲理。这种人生哲理,正如译者所说,需要“细细回味”、用心去“悟”,而且因人而异。如果照一般关于人性“美”和“丑”的理解,甚至上升到对阶级社会人际关系的分析,那么,所谓的主题也实在太大、太空,也太浅,根本谈不上寄寓深刻,也无需读者费心思地去悟。而且关于“善良”“高尚”之类的道德命题,散见各类篇章典籍,几可汗牛充栋,作者实在没有必要赶这趟热闹。作为读者,如果只盯住作品的外围风景,人云亦云地起哄,参不透作者的心灵秘语,也枉费了作家的一番用心。
细细回味泰格特的《窗》,其主题可以表述为:通过远窗者面对诱惑的心灵挣扎,揭示“人要控制住自身的贪念,不能任其泛滥”的人生哲理。
综上所述,只有尊重艺术创作的客观规律,才能准确解读文本,从而还原小说的艺术真实,对作品作出理性、中肯的评价。
於德甫 2013年11月发表于《中学语文教学参考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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